吴奇怒道:“都是你杀的吗?”
问完就觉得不对,耿苍怀杀人很少用剑,那四个都尉却都是死在剑下,快剑之下。
众人听到这话,似乎缇骑三十二尉中已有四人死于非命,不由一奇。
耿苍怀喝了一杯酒:“算上今天这个,一共五个了。”
门外马上虽还有四十余人,但听了这话,看着烛光摇曳中睡得那么恬静的少年,心中真是说不出的胆寒。
三娘忽问:“那个好登楼上,因为冯小胖子说了一句‘谁敢杀我’,便拔剑,一剑杀了他,于稠人闹肆之间、却无人知觉的果真就是他么?”
耿苍怀点点头说:“我想是的。”
三娘看向那个少年人,心想这个少年好会负气!
耿苍怀看着她,似乎猜中她心中所想,慢慢道:“弋阳驻守的那个缇骑都尉名叫鲁好,人称‘笑里藏刀’,是缇骑中擅长暗杀的第一好手。他长于此自然也就防范于此,身边护卫极多。但前两月有一天他上营中马棚去,摸着一匹爱马的鬃毛,和人说着话。忽然脸上就一阵抽动,那匹马也叫了一声,一会儿人和马就一齐倒下了。事后众人才知那是有人潜伏在马棚里很久了,一剑从马颈鬃毛间刺入,直插进鲁好的心脏。这一剑无声无息,难逃难避,鲁好想都没有想到就被暗杀了。”
他的声音虽不大,四周夜静,众人都听到了。金和尚喃喃道:“奶奶的,这种杀人法老子可不喜欢。”
旁人却看着那个少年。他杀冯小胖子分明是少年意气,一时冲动的性子;怎么刺杀鲁好却又显得这么深谋诡算,令人难测?
耿苍怀喝了口酒,又慢慢地道:“听说你们缇骑都尉里有个世家子弟叫尉迟恭的,好洁成癖是不是?”
吴奇不由点了点头。
耿苍怀摇头一笑,似乎也觉得好笑:“他出行必素绢地毯,杯碗衾褥装好几大车,当真纤尘不染,不知白白耗费了多少人力。听说他后来被一剑刺死在庐陵茅厕之中,锦衣着秽,佛头上粪,身死不洁。那一剑倒不需要怎样凌厉,但,也太过顽皮。”
三娘不由也听得好笑,虽是杀人见血的事,但这一剑分明是孩童似的算计,只求有趣。耿苍怀眯着眼睛看着吴奇:“所以,谁说缇骑杀不得了?只不过没碰上敢杀的人罢了。你们袁老大惹上他,我看是有麻烦了。”
众人此刻才惊觉,那少年单挑上缇骑只怕其中别有隐情。吴奇早已脸色发白:冯小胖子是个饭桶,被杀倒没什么,但鲁好和尉迟恭可都是强过他的好手。这么一念之下,心底不由就一寒。但为了支撑面子,也是安慰自己,吴奇还是冷笑一声道:“我们袁老大会怕他么?他看了那三个人的伤口,只说过一句话……”说着顿住不言。
缇骑都尉的袁老大为人一向沉默寡言,但偶有所言,无不命中,众人便都要听他的考语。吴奇见众人在听,不由腰杆挺了挺,多了几分依仗和自信,“袁老大说:‘这样的剑法,一击必杀?未必、未必!碰上真正的高手,只怕反受其害。’”
这话分明说这少年剑法不过骇人耳目,并不足畏。
众人虽难信其言,但袁老大久负盛名,甚少空言,偶有一语,无不中的。便也想——那少年那一招的确锋芒极盛,但“狂风不终朝,骤雨不终夕”,只要避过了那一剑,只怕他就无以为继了。
三娘见那吴奇似又多了几分胆量,像渐渐鼓起气来的青蛙,不由好笑:这世上真有一提起主子名字就勇气倍增的奴才。耿苍怀淡淡道:“不错,不错,袁老大此话深获我心。不过他一向自许,他说的高手不知有没有我耿苍怀一份,加在一起,超不超过八九个?”说罢,看着吴奇,满眼讥诮。
金和尚一拍大腿,哈哈笑道:“不错,那小哥儿的剑法也许杀不了你们袁老大,但对付你嘛,嘿嘿,嘿嘿,只怕像杀小鸡一般。”
旁人才解会袁老大把这少年剑法贬为二流,其实也只是说在数人之外而已。
耿苍怀忽对沈放道:“兄弟,我听传言,都说你在吴江长桥七里铺杀人百余,题词嘲骂,放舟而去。见你之后,似乎不会武功,那些话该是谣传了?”
他叫沈放兄弟,只为适才生死之际,三人虽未撮草为香,插土盟拜,但已义气心许。他叫得极为自然,沈放听着也自然,含笑把那一回事粗粗讲了一遍,耿苍怀听着也觉出奇。沈放笑道:“所以杀人题词,两件事都不是小弟做的。不过我当时真有杀敌之心,抒愤之慨,只是既乏御侮之技,也不足文墨之材。不知是哪两位做得好事,盛名倒为小弟所窃了——大哥现在才知你这兄弟一无是处,只是个空壳了吧?”
耿苍怀见他出言坦荡,很是心喜,微笑道:“你说那牲口古怪,又高又大,不知像不像一匹骆驼?”
沈放当日虽未看清,但一回想之下,果觉不错。刚才他耳闻眼见那少年的挥剑杀人之事,只觉骇人耳目。如今一想及那日斩杀金使三十余人,及凌辱同胞的宋兵若许,却只觉大快人心。当浮一大白。三娘便替他斟了一杯酒,笑说:“空壳书生,喝酒吧。”
沈放喝了,笑问:“你不是已和我割袍断义了?”三娘知他是在提那日余杭城外松林之事,便微微一笑,两人心中俱是温柔无限。
耿苍怀淡淡冲吴奇道:“袁老大若知那日之事也是成于一人之手,不知又当做何感想,再说一句什么?”说罢,笑看着吴奇。
吴奇已脸色微变,原来朝廷知道江湖草莽之中有不少人一向不忿于北来金使的气焰嚣张,行止暴虐,深恨于心久矣。生怕他们截杀金使于途行旅次,祸及朝廷,所以护送的多是高手,兵卫也选的精壮。那次七里铺护卫的正是缇骑都尉中的佼佼者丛武阳,人称丛铁枪。手使一根三十余斤重的乌铁点银枪,艺出峨嵋,是个阵前军中十荡十决的角色。在缇骑三十二尉中他为人较耿直。旁人曾对缇骑三十二尉中人排过名次,袁老大看后只一把撕了,不发一言。但旁人都说袁老大说过这样的话:“缇骑中人不能光仗武功,所以没谁敢称第一第二。”——这当然是他自谦的话。但他接着还有一句话——“如果丛武阳说他名居第四,不知谁还敢做那第三。”袁老大对人向少称许,这一句足见他对丛铁枪武功的期许了。最可怕的是事后检验那伤口,袁老大也亲去了,见人人皆死于一剑之下,连丛铁枪也不例外,而且似乎死在最后。——以丛铁枪之能,竟不能庇护一名金使,已是咄咄怪事;而他见那人出剑杀了几十人后,仍未看出破绽,纵以其冷静判断,还是死于那人一剑之下。这一剑之威真可谓凌厉中原,顾盼无俦了!但这一次剑意似与前几个都尉死尸上的不大相同,袁老大也就难于决断。沉思月余后,只叹了口气:“如果丛铁枪和那冯小胖子几人都是死于一人之手,除了我,你们以后碰见这人,只要他到此为止,以前的事也就算了吧。起码你们别妄自出头和他清算。”
他说这句话时像也很难于出口,但毕竟还是出了口,足见袁老大对此人的忌惮了。
吴奇心中一寒,顿觉胆怯,悄悄就要溜。一挥手,那三十余骑就一声没吭地想走。
耿苍怀忽叹了口气:“不是我想留你们,我也盼你们走了清静,今晚的事太多了,死伤也够多了。”
顿了下,看那少年一眼:“但他还没说走,你认为他会让你们先走吗?”
众人心底已隐隐觉得这少年脾气古怪,有时杀人仿佛久谋深虑,有时又只是一时之兴;有时仿佛为家为国,有时又只像睚眦小怨。他虽睡得鼻息轻缓,细不可闻,但他没点头,吴奇想走也觉心寒。他们纵然人多,但想起以丛铁枪之能和当时护送官兵之众而遇的杀戮,虽还未战,心先怯了,已无斗志。
子夜已过,金和尚叫了好几声,店家才颤巍巍地出来给灯续了油,火里也加了柴,又拨旺了些,便连忙溜了。店家其实也在心中叫苦连连:今日怎来了这么多要命的菩萨,这些人一走,自己只怕断躲不过日后缇骑之劫了。
那少年还在睡,旁人只觉他怕也真是睡着了。他因为沉默而显得神秘,不时有人偷偷看向他的背影。别人只见他肩背姿势似都透着一股骄傲,但小姑娘英子看在眼里只觉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助。她心里好感激,觉得适才那一剑虽不是为她,但也是为她唱出的一句歌词击出的,不知怎么心里就好感动——这么又快又厉的一剑,他一定是累了。小姑娘和爷爷坐在火堆边,想着心事,不时偷看那穿黑衣服的少年一眼,只觉心里说不出的……她年纪小,还不懂这种感觉由何而来,只是把“共倒金荷家万里”一句翻来覆去地暗自喃喃念着,念得一辈子也难忘了。
镖局中有几个伙计一时熬不住想睡了。到底是年轻人贪睡,秦老爷子一双眼还精亮精亮的。杜焦二老在那儿抽旱烟,并不说话。金和尚把手上的伤包好了,王木在轻轻地咳,最苦的却是门外的缇骑铁卫,雨虽不大,但这么淋着也不好受。快一个时辰了,他们虽相信那少年已睡着了,却又不敢走——他既然在最不该睡的时候睡,大概也会在最不该醒的时候醒。铁骑们平素也杀过人,每次拼杀后心里都空空的,好像要想起些平时难得想起的关于“人这辈子”之类的大题目,他们便忙着去赌钱喝酒嫖女人,逃避那些解答不了的问题。这一个时辰下来,只觉得心空胆虚,似乎这一辈子再没兴趣去杀人拼斗了。
三娘沈放和耿苍怀三个人慢慢地传杯换盏,话虽说得慢慢的,却越谈越投机,相识恨晚。那孩子小六儿见已没事儿,心一松,眼皮耷拉下来,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