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战天雷不解地问道:“小兄弟,你怎么了?”
李鸣象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有气无力地说道:“唉,看着你老人家受逼,我一气之下,就什么也不顾了。可是,这钱是我送货收的货款,我回去怎么交帐呀?俺东家出了名的又凶又狠,这一顿毒打我是挨定了。”说罢,连连叹气。
武凤楼有意无意地把身子一侧,只见战天雷果然停下了脚步,拉着李鸣道:“小兄弟,我身上的钱虽然丢光了,我这身衣服也还能值几两银子。说什么也不能叫你为了我去换一顿苦打。”
只听李鸣喃喃叹道:“老人家,我谢谢你老的一片好心。别说现在天色已晚,当铺已经关门,就让徐州府所有的店铺都大敞着,我情愿挨东家一顿毒打,也不能让你老为着这事去卖衣服,叫你老人家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李鸣这小子也真会说,一番贴心贴肠,滚烫暖人的话,听得老魔头身子颤动了一下,颤声说道:“那,我也不忍心让你去挨顿打。”
李鸣迟疑了一下说:“我有个法子搪塞一下。”
战天雷喜道:“有什么法子?快说给我听听。”
李鸣说:“你老给我写一个借条。我胡乱诌一下,就说你是我的亲戚,暂借五两银子急用,三天后加倍偿还。东家见有利可图,一准能饶了我。”
这时,战天雷哪里还能去想别的?他已被李鸣完全感动了,忙说:“可以。只是,你怎么要写五两呀?”
李鸣叹了口气说:“你身上分文无有。我反正不能让你老人家去露宿街头。”说着,又掏出二两银子交给了战天雷。
六阳毒煞真被感动了!
凭他这一号人物,一掷千金,毫无吝啬。今天挤到这个节骨眼上,二两银子,他几乎看成是万两黄金。
他颤抖着双手接过这二两银子,小心翼翼地装入腰包,很不好意思地说:“兄弟,我不会写字。到哪里找一个人写张借条,我印一个记号或打一个手印儿就行了。”
李鸣故意放眼四望,才抢前两步,给武凤楼作了一揖,又丢了一个眼色说:“请相公劳神,替我们写几个字吧。”
说罢,不容分说,就把武凤楼拉到一家杂货店柜台上,借了纸笔,低声念道:“卖身契人战天雷,因家贫如洗,无计度日,托中说合,以五两银价,卖给李姓门下永为奴仆。恐后无凭,立此为证。卖身人战天雷。中人武凤楼。大明天启六年某月某日。”
武凤楼按李鸣所说,写好借条,李鸣喊来战天雷摁上手印。然后,折好,揣入怀内,向战天雷说道:“你老今晚住在哪里?我交帐以后再去找你,咱要来个彻夜长谈才过瘾呢。”
战天雷告诉了自己的住处,嘱之再三,依依别去。
看战天雷走远,武凤楼责道:“鸣弟,你太过份了。”
李鸣“噗哧”一笑说:“缚虎岂能不紧?只要他听咱的,这卖身契还不是废纸一张吗?他要真是野性难驯,还有醉和尚收场呢。”
等二人回到店房,醉和尚已伏案沉睡。李鸣唤醒了他,给他看了字据。醉禅师几乎笑得闭过气去,连夸李鸣干得好。
武凤楼埋怨道:“鸣弟本不安分,前辈怎能再宠着他。”
醉和尚笑而不答,伸头看了看天气说:“是时候了,我去牵老魔上场。你们暗中观察,没有我的招呼,不准出头。”说完,出了客店,直奔地藏庙驰去。
这是一座废庙,已无住持,香火早断。老魔每晚住在后殿,倒未惊动外人耳目。
醉和尚刚一入庙,已被六阳毒煞发觉。二人年轻时曾打打好好,交情虽说是不厚不薄,毕竟是隔世故旧,久别重逢,倍觉亲切。所以醉和尚一到,战天雷即飞身迎出,二人携手来到后殿坐下。
好在醉和尚怀中不断肉食,葫芦里不乏美酒,等他拿出酒菜,招呼战天雷共醉之时,六阳毒煞毫不隐瞒地把傍晚之事细说一遍,由衷地夸奖了李鸣一番。醉和尚心中不由得暗暗惭愧,后悔自己和李鸣错估了战天雷的为人,没有想到他是这么一个热血直肠的人物。早知如此,何必骗他在那张不象话的字据上按上手印呢。
正想着,又听战天雷道:“醉秃驴,这孩子是我一生中少见的好孩子。我一定想办法报答他!可惜,我又有什么给他呢?”
醉和尚乘机说道:“眼前,彭城双判有的是冤孽钱。何不讨他几个,一来也算替他们修修来世,二来也还了你的这个心愿。岂不是两全其美吗?”
一句话提醒了战天雷,他高兴地一拍手说:“我真老浑蛋了,眼下就有一大笔横财,我正愁设法处置它呢,也是这孩子福大。秃驴,你帮我去拿如何?”
醉和尚故意张目道:“如此说来,云龙山放鹤亭之事,已被你探知了?你还是贼心不死呀,说说看。你是怎么知道的?”
战天雷撕下一块鸡肉放入嘴内,灌下一气烧酒后,才慢慢说道:“我是晚上查看双判的动静时,无意中发现的。久子伦那老儿可能也没死。不过,最少也得残废。哪里能干出这等事来?
再说,他还真不会贼吃贼。也不知是哪一个没出息的,想的这个馊主意?我倒要看看,他的胃能不能消化掉这块肥肉。”
说到这里,突然脸上绽开笑容,欢呼了一声:“小兄弟!”
一言未了。缺德十八手李鸣已走了进来。战天雷刚想给醉和尚介绍他就是自己傍晚巧遇的那个好孩子,李鸣已直直地跪在他的面前。
醉和尚心中一喜,知自己和战天雷的谈话已被李鸣偷听了去。看样子,这个一向缺德胡闹的调皮蛋已改变了策略。当下,故作不知,冷眼旁观。
只听李鸣刚叫一声“老前辈”,战天雷已将他一把扯起,拉坐在自己身旁,满面含笑,百般爱怜地看着他。李鸣恳切地说道:“我特来向老前辈请罪!有些事,我哄骗了你。”
战天雷哈哈一笑说:“咱俩一见投机,别说你只是有些事哄骗了我,你就是以前砍过我三刀,我也照样喜欢你。说,你哪些事哄骗了我?”
李鸣正色说道:“老前辈,我不是一个小学徒,我是一个三品大员按察使的儿子。我父李精文,我叫李鸣。奉父亲所派,暗保小王爷朱由检回京。为了牵扯彭城双判的力量,我才想出了这个冒名下书的馊主意。我可不是贪那一笔大财,只为了让他们分不出身来。在门外听了二位老人家的谈话,知道前辈胸襟宽广,古道热肠,我才敢直说出来。”
战天雷刚想询问聚仙楼借钱之事,没等他开口,李鸣已接着说道:“在酒楼上,我怕老人家不好意思,才瞒了姓名,垫了酒帐。我本来是想奉送你老那笔酒钱的,又听老人家说一生未欠他人恩,无奈才又请人写了一张借据,证明你老只是暂借,而且还加倍奉还。免得坏了老人家一生不欠他人恩的名头。”
醉和尚心想:坏小子,你口口声声不骗老家伙,到底还是把老家伙给冤苦了。
六阳毒煞一听,果然哈哈大笑说:“事情说清,我不怪你。今晚三更天,我帮你拿回那批财物,算是还了你的债务。然后,我还另有好处给你。”
李鸣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古怪透顶,又恶名远播的六阳毒煞,竟然能如此通情达理,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
这六阳毒煞战天雷还真是说到做到,见天色不早,忙取出一个小小包裹带在身上,向醉和尚打个招呼,拉着李鸣出了地藏庙,脚尖轻点,人已如箭射击。那么庞大的身躯,却轻灵飘急,疾如鹰隼,他怕李鸣轻功不行,始终紧握李鸣一只手腕,牵引而行。
一直到了云龙山下,醉和尚竟没能超越二人一步。李鸣暗暗心敬,知他受重伤后,竟能从接天台上坠下而不死,决非幸致,而是因为他有超绝人世的上乘轻功。由此,又想到那一位同样古怪神秘的人物——六指追魂久子伦。不知他是否还在人世?假如活着,自己一定拼尽全力,使他们冰释旧恨,弃嫌修好。
他正呆然遐想,忽听战天雷说道:“小兄弟,今夜之事,虽是你下的书,我可要演主角了。你不多心吧?”
他的话,谦恭温存,声音柔和,绝不象传说中那凶残狠毒、动辄伤人的毒煞老怪,顿使李鸣萌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他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很快做出了决定,遂热切地说:“前辈放心!不管你怎么做,晚辈决不多心。”
战天雷也象似动了真情,十万分沉重地说:“我在武林中的声名,可狼藉得很呢。小兄弟,你不怕人家说闲话吗?”说话的声音竟微微发抖,以致在夜静之中,显得非常的悲怆。
李鸣的心为之一颤,出自肺腑地激呼道:“我知道那都是一些狠又狠不过你,打又打不过你的人造谣中伤。我虽是官宦子弟出身,可我就是不信那种谣言,反而觉得白道中不见得都是好人,黑道中也不见得都是恶人。就拿前辈来说,向来不恃强凌弱,一生守身如玉。至于杀几个人,抢几票财帛,那要看杀什么人,抢谁的钱,这些,连我也干,哪些不好?”
李鸣这几句话,真象一股春风,温暖了战天雷的身心。他猛然地抱紧了李鸣的双肩,激动无比地叫道:“小兄弟,你是我一生唯一的知音,你摸透了我的鬼脉。”
月光下,李鸣看见战天雷两只眼角里竟然溢出了晶莹的泪水,陡然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温声说道:“你老这么大年纪,怎么能喊我小兄弟?那太见外啦。我要拜你为义父,侍奉你老终生,并请醉老前辈作证。”